江苏响水爆炸头七追问：违法企业如何躲过层层监管？
编者按：
3月27日是江苏响水县化工厂爆炸事故遇难者头七之祭。避免悲剧的重复发生，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
我们追问，那些劣迹斑斑、隐患重重的违法企业，如何躲过了层层监管？我们追问，到底谁给了他们我行我素的勇气？
一场早有预兆的事故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胥大伟
本文首发于总第893期《中国新闻周刊》
这是一场最初被误以为是“地震”的爆炸，爆炸给地面留下了一个直径超百米的大水坑。
3月21日14时48分许，江苏盐城市响水县陈家港镇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简称天嘉宜公司)发生了爆炸事故，波及周边16家企业。截至3月25日，事故已造成78人死亡，566人受伤。
3月23日，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爆炸核心区明火已被扑灭，现场露出直径超过百米的大水坑。摄影/中新 泱波
爆炸当天，是泥瓦工殷绍田第一次到天嘉宜公司上班。在仓库工作的他，听见两声间隔很短的爆炸声后，随即被冲击波击倒。
冲击波到达时，江苏联化科技有限公司(简称联化科技)的梅晓翔正在中控室，查看同事刚送来的化验单。他听见对讲机里有人说着火了，随后他被气浪掀飞，埋在废墟下。正坐在宿舍里吸烟的之江化工厂工人刘星被冲击波震到地面，倒塌的门框将他的腿骨砸折……
冲击波到达王商村时，肖红正带着1岁半的儿子午睡。巨大的冲击波将门窗震坏，玻璃渣像子弹一样飞溅而来，肖红本能地裹起被子，将孩子压在身下。
爆炸过后，巨大的黑色蘑菇云与赤色的烈焰让置身其中的人如临炼狱。
梅晓翔从废墟中爬出来时满脸是血，他拼命地往人多的地方跑。刘星拄着拐棍，拖着骨折的腿，艰难地步行两个多小时才脱险。
当天，在爆炸现场，随处可见身上沾满鲜血的伤者，或乘公交，或求助于私家车主，逃离爆炸现场。
王商村村民陈志勇看见升腾的蘑菇云，急忙赶去距离爆炸现场约1公里的阳光幼儿园接孙女。到了幼儿园，他发现园里一片混乱，到处是惶恐的家长，孩子们惊吓得不停地哭闹。
随着消防人员的赶到，救援也随即开始。
在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里，来自江苏各地的930名消防救援人员、184辆消防车展开地毯式搜救。
据江苏省消防救援总队参谋长、事故处置现场指挥部副总指挥陆军介绍，整个化工园区大概10平方公里，爆炸区域中心有16个化工企业和1个污水处理厂，将近两平方公里。在救援过程中，“不放过一个区域，不漏掉一个人”。
爆炸区域有3个罐，其中两个苯罐，1个甲醛罐，将近4500立方米的物料同时燃烧。参与救援的常州市消防救援支队外环路中队中队长陈意，站在火光冲天的罐体面前仍能感到地面的震动。
那一夜，泡沫像雪花一样从罐中喷涌而出，覆盖着罐体。消防员用沙土填满蛇皮袋，手抬肩扛，筑好“堤坝”，阻挡罐体泄漏出的流淌火。
3月22日，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爆炸核心现场的建筑物。摄影/中新 泱波
爆炸前厂区起火
目前，爆炸原因尚未正式公布。分析认为，大致有废料仓库、苯罐、天然气站起火引发爆炸三种可能。
在爆炸发生之初，119接线员向媒体透露，此次发生爆炸的是该厂内一处生产装置，爆炸物质为苯。
天嘉宜公司负责DCS总控系统的工作人员在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否认了苯罐是爆炸源，当时他距离苯罐就10多米远。此工作人员表示，苯罐是后来着火后才燃烧的，如果是苯罐爆炸，自己不可能逃出来。
爆炸发生前，位于联化科技仓库三楼办公室的李宏伟、联化科技南厂区十车间的潘德凯和联化科技四车间的孔立东，都看到天嘉宜公司厂区发生燃烧，“火苗蹿得老高”。
早先《财新》的报道引述现场工人的说法，爆炸的起因应该是天然气先起火，再引燃苯存储罐发生爆炸。
事发当天，为天嘉宜公司运送天然气的货车司机李华伟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爆炸发生前，他和同事开着挂车抵达厂区内的天然气站。就在他下车准备找管理员打开气站的铁栅栏时，看见与天然气站隔着一片空地的蓝顶铁皮房起火。接着，爆炸和冲击波瞬间袭来，气浪将车头直接掀掉，与李华伟同行的同事至今下落不明。
多位天嘉宜公司员工向《中国新闻周刊》证实，李华伟所说的“蓝顶铁皮房”为固废仓库，位于厂区内靠近经三路东侧的一片空地，专门用于堆放固体废物。通过卫星图片对比发现，此处如今已经变成一个直径百米的大坑。
天嘉宜公司安全员付明池则对媒体称，事故发生时，他曾接到过一个火警电话，有人告诉他着火了，他一看，正是固废仓库在燃烧。
天嘉宜公司厂区占地面积10.05平方公里，设有化工生产区、生活服务区、污水处理区、化工危险品存放区四大功能区。
根据2018年7月江苏省环科院环境科技有限公司编制的《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环保设施效能评估及复产整治报告(公示本)》(下称《报告》)，天嘉宜公司建有各类仓库共5 座，仓库位于厂区东侧，而厂区固废仓库、固废堆场、废水处理站、固废、废液焚烧炉车间位于厂区西侧。
天嘉宜公司的产品工艺复杂，会产生多种固体废物，因此天嘉宜公司的固废仓库里存有多种化学废料。《报告》显示，天嘉宜公司生产过程产生的固废中，含有邻硝基对甲苯胺、对硝基甲苯、3，4-二氨基甲苯、镍、甲醇、间硝基苯甲酸、间氨基苯甲酸、间二甲氨基苯甲酸、2-硝基丁醇、2-氨基丁醇、CS 氨基酸钠盐等。
资料显示，邻硝基对甲苯胺遇明火、高热可燃，粉体与空气可形成爆炸性混合物，当达到一定浓度时，遇火星会发生爆炸，受高热分解放出有毒的气体。此外，甲醇也为易燃易爆物；间硝基苯甲酸遇明火、高热可燃，有毒，具刺激性。
天嘉宜公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员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工厂日常生产产生的一部分固体废料被拉去焚烧，一部分则被拉到其他地方处理。就在今年春节前，天嘉宜公司刚刚以每吨六七千元的价格，请人处理了一批固废物。
危废隐患重重
这些年，在危险废物处理上，天嘉宜公司一直劣迹斑斑。
天嘉宜公司每年有4500吨危险废物，以桶装、袋装和散装的形式存放在厂内的危废堆场和仓库内。在2016年至2018年的两年间，天嘉宜公司先后7次因违反固体废物管理制度被盐城市、响水县环保局处罚。
2012年年底，天嘉宜公司原法人张勤岳、供应科长吴国忠与人合谋，将公司的化工废物运至江阴市周庄镇倪家巷村进行填埋处理。江阴市环保局在相关地点挖出化工废物共计124.18吨，张勤岳等人也因触犯污染环境罪获刑。
陈家港化工园区某化工厂一位技术干部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天嘉宜公司对安全工作一直麻痹大意，废弃物就放在库里或者露天堆放，化工危废物处理复杂，有些危废物性质猛烈如炸药，无疑是一个潜在的定时炸弹。
根据我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相关条款规定，危险废物是指列入《国家危险废物名录》或者根据国家规定的危险废物鉴别标准和鉴别方法认定的具有危险特性的固体废物。
实践中，环保部门在认定企业排放、倾倒、处置的物质是否属于危险废物时，首先根据《国家危险废物名录》认定该物质是否属于所列物质，若名录中没有列入该物质，再根据国家危险废物鉴定标准和鉴定办法认定该物质是否具有危险特性。
对于一般固废，企业在向当地环保部门提供相关资料的基础上，可以依法自行贮存、运输、处置；而一旦被确定为危废，企业必须将其交给具有相关处理资质的机构，进行无害化处理，或者自己取得相关资质后进行处理。
此外，企业违规处置危废与一般固废所受到的处罚也不相同，两者适用不同的法律条款。
然而，危险废物的处理成本不小。以1吨六七千元的处理费用计，天嘉宜公司每年4500吨的危险废物处理，需要花费数千万元，而偷运掩埋的费用一吨只需几百元。
监管流于形式
在爆炸发生的前半个月内，响水县主要官员通过走访调研、召开会议等方式，先后4次提及有关工业安全生产等问题，要求“问题企业”一律停产整改。
而在爆炸的当天上午，响水县安全生产委员会还召集全县重点企业主要负责人，开展了一场“安全生产培训专题讲座”。
同一天，受响水安监局邀请，盐城市多位化工专家正在天嘉宜公司进行生产安全检查，主查硝化车间安全。就在专家们开会之时，天嘉宜公司发生爆炸，多位专家在爆炸事故中受伤。
天嘉宜公司所处的响水生态化工园建成于2002年，是江苏省级化工园，也是响水县的纳税大户，其纳税一度占到县财政收入的1/6左右。
化工企业投资短、见效快，对于经济相对落后、急需招商引资的苏北小镇来说是个难以拒绝的诱惑。然而，对于当地居民来说，7.6平方公里的园区内林立的数十家化工厂始终是心头之患。这十多年来，该园区也因屡屡发生安全事故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一位央企化工安全专家认为，安全事故频发必然与地方政府疏于管理有关。
2018年1月，国家安全监管总局曾经组织督导组对包括天嘉宜公司在内的企业进行检查，并查出该企业存在13项安全隐患。
“企业有没有落实整改，相关部门有没有复查？这些很可能就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了。”这位专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更有天嘉宜公司的员工向媒体透露，检查前，领导会提前几天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并通过让焚烧炉“空转”作假，应付检查。
前述该化工园区某化工厂技术干部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地安监部门每年都会进行例行的安全检查，但只是“走过场”的巡查，一些潜在的安全风险难以识别。而企业在生产技术、安全措施方面是否到位，才是预防灾难事故发生的关键所在。
多名天嘉宜公司员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员工入厂后，厂方都会进行安全培训，并进行笔试考核。但这类安全培训大都流于形式，受访的员工中，很多人都已忘记安全培训的内容了。
天嘉宜公司员工严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厂里管理相当混乱，招的工人层次参差不齐，多数是通过熟人关系相互介绍进来的，招人的门槛也很低。
南京工业大学化工专业一位教授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曾在几年前去陈家港的化工企业进行参观交流。在他印象里，当地的化工厂虽然数量多，但是规模都不大。“安全事故多发与当地的地理位置、人员素质都有一定的关系，素质比较高的年轻人都出去了，想招到好的工人比较难。”他说。
从事EHS(环境保护与节能减排、职业健康、安全生产)工作的戚志强，在2015年调研响水生态化工园区时发现，在园区的工人中，化工园所在村镇居民比例较高。这也解决了当地部分就业问题。
戚志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由于招工困难，该园区工人素质不确定，可能存在工人素质不高、培训不到位、对化学方面专业知识了解不够的问题。
由于苏北经济基础较为薄弱，化工产业对当地经济支撑较大，化工企业对响水而言很难割舍。
此次爆炸前，响水生态化工园就因环境等问题被勒令停产整改。
2018年4月，央视《经济半小时》报道灌河口三个化工园区(燕尾港、堆沟港和陈家港)环境污染问题后，江苏省环保厅要求彻查灌云化工园区环境污染问题。位于江苏盐城市的响水生态化工园区(即陈家港化工集中区)受此影响，遭到部分停产整治。
2018年6月，江苏省政府办公厅印发《全省沿海化工园区(集中区)整治工作方案的通知》，对沿海地区南通、连云港、盐城三市辖区内所有化工园区及园区内所有化工生产企业展开整治。天嘉宜公司也在停产整改之列。
作为国家安监总局发函督促整改问题最多的企业之一，天嘉宜公司在去年10月中旬复工生产，是园区最早复工的企业之一。
国务院响水事故调查组在相关会议上指出，此次事故暴露出的问题十分突出，表明江苏省一些地方和企业在吸取过去事故的惨痛教训、改进安全生产工作上不认真、不扎实，走形式、走过场。事故企业连续被查处、被通报、被罚款，企业相关负责人仍旧严重违法违规、我行我素，最终酿成惨烈事故。
(文中刘星、陈志勇、李华伟、严强均为化名)
《中国新闻周刊》2019年第11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